杜晓帆|世界遗产的知识体系与学科建设
作者:文案编辑 发布日期:2023-01-10 浏览次数:2232 来源:中国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


复旦大学国土与文化资源研究中心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活态遗产与社区发展教席


导言


今天跟大家汇报和分享的题目是《世界遗产的知识体系与学科建设》,这主要是我和我的博士生王一飞同学一起完成的,目前形成的一些想法尚不成熟,更多的可能还停留在感性认识的阶段,不成熟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正。



1.世界遗产的知识体系

1.1 知识、知识体系与学科的关系


世界遗产经过50多年的发展,变得越来越技术化和专业化。后面我会强调这个技术化的这个问题,这项工作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很专业的事情。从很多方面看,世界遗产越来越完善,但是又越来越繁杂,《世界遗产公约》的操作指南一再修改,“申遗”也似乎变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关于世界遗产的研究,很多学科都在关注。那么世界遗产研究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申报世界遗产?研究世界遗产的团队和个人的主要目标是什么?其实我们也很困惑。去年,西藏委托我们做申报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的世界遗产文本。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包括,虽然我们做了大量的调研,也召开了非常多的讨论会,邀请了对西藏、西南考古非常有建树的专家学者参与讨论。但是在讨论的过程和结果上,大家主要考虑的是申遗的策略问题,那么申遗的策略需要去研究吗?它属于学术吗?面对遗产价值、遗产本体,往往需要从考古学和历史学中去得到答案的这些问题,我们的关注度反而并不是那么高。这也引起我们反复的思考,一个学科或者一个知识体系到底是什么?这给我们带来了非常多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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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知识、知识体系与学科的关系


从知识如何变成一个体系,又最终变成一门学科,往往需要一个过程。举一个不一定完全恰当的例子,古人通过对物候的感知,形成了对二十四节气的认识。古人在日常生活和生产中,通过观察天象、气温、降水等,发现了一年中时令、气候、物候等方面的规律,从而形成“二十四节气”的知识体系和社会实践,并与其他的知识一起成为我国古代物候学的知识。物候学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主要研究自然界的植物如农作物、动物和环境条件,研究他们周期的变化和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举这一例子,是为了说明从切身的体验、实践到不断地理论总结,形成若干知识体系,从知识体系上升到学科,还需要总结若干知识体系中的共性特征,形成理论体系。



回到世界遗产,世界遗产的知识体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关注世界遗产的人知道,世界遗产始终是由两个部分构成,一是广泛被承认和采纳的共识与原则,即所谓的公约,还有《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以下简称《操作指南》)、国际文件等,即所谓的工具;另一部分是随着认知发展水平和实践的深入而不断的更新,各个学科也都参与到其中。随着遗产类型、遗产实践不断扩大,参与的领域、学科越来越多,困惑也越来越深,世界遗产到底能不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成为学术研究的一个学科?



1.2 早期世界遗产知识体系的构成


回顾世界遗产的发展过程,由于世界遗产还未形成一门学科,相关学科发展史的研究也比较欠缺。而世界遗产的知识与遗产实践的发展又是同步进行的,因此可以从知识生成史作为线索,来梳理世界遗产的积累过程、发展脉络和生成逻辑,从而思考和分析世界遗产如何建构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并探讨将来成为一个学科的可能性。

虽然世界遗产公约是1972年才开始生效,但是在世界遗产生成之前和产生之初,相关的知识体系的酝酿和建设早在19世纪初就已经开始。大致可以从三个领域来对早期的知识构架进行分析。首先是艺术史、建筑学领域。受到18世纪以来艺术保护与修复理念的影响,19世纪到20世纪初,对古迹和建筑物的恢复和保护是当时建筑师和工程师们的关注重点。目前遗产界所使用的概念和保护原则,如古迹(monument),真实性(authenticity)等,均是来自于这一阶段的实践与思考,并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动的国际交流中获得了共识。几百年来,西方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对建筑遗产的关注,其中很多保护观念与原则都已成为《操作指南》中的关键概念。例如在遗产保护中重要的文件《威尼斯宪章》,也是以建筑学家为主体所形成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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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早期世界遗产知识体系的构成


其次,考古学对早期世界遗产做出较大贡献。阿斯旺大坝建成以后,为了保护和研究埃及和苏丹的遗址和庙宇,努比亚文物保护运动随即展开,唤起了人们对遵循人类共同历史的热情。出于建设共同世界的愿望,当时世界遗产的成员们普遍相信,要建设未来就必须了解过去。此时考古学处在分类历史学时期,年代学是考古学家的主要兴趣,他们开始着手建立地域年代学系统,尝试把握各个区域的文化发展过程。这种从文化发展史角度的研究,以及构建早期文明年代序列的宏大蓝图,与当时筹备世界遗产的成员对人类共同历史的热情不谋而合。所以考古发掘和研究也是世界遗产早期项目的主要工作方法。

之后是自然遗产领域。在自然遗产保护运动的影响下,各种保护制度与理念对世界遗产的影响,特别是在管理机制、真实性、完整性等概念,都是从美国的国家公园中间发展到世界遗产的工作方式中来。

以考古学为例,我们再分析一下学科对世界遗产的贡献和作用。1978年,世界遗产开始将遗产列入名录。在早期的世界文化遗产中,考古遗址占了较高比例。当时所制定的世界遗产突出普遍价值评价标准,也体现了世界遗产对考古学知识的吸收。根据尤基莱托的研究,早期世界遗产标准(iii),更多的强调了遗址类型学价值,并且成为很多考古遗址的评价标准。

总体来说,世界遗产是以项目的形式进行的,考古学、建筑保护、艺术修复、生物学等学科都在各自的学科领域内积累了大量的知识,比如利用考古或建筑学知识对遗产价值进行梳理和分析,为世界遗产判断遗产价值提供了方法、概念和比较维度等。



1.3 遗产类型的扩大和世界遗产发展所带来的问题


早期的世界遗产知识体系的构成相对比较简单,以世界文化遗产为例,遗产类型以古迹、建筑群和遗址为主,并且早期的实践中,对遗产保护的需求较为突出。而对现在所关注的旅游、可持续发展、管理、需求等问题,相对来说并不迫切。随着遗产类型的扩大,比如像文化景观、历史城市、运河、线性遗产等等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后,世界遗产的相关知识逐渐增多,发展也越来越向专业化和技术化前进。对此,有的学者们批评教科文组织逐渐转向狭隘的服务于文化与发展的专家驱动模式、技术模式以及管理模式。



1.4 目前世界遗产知识体系的特点


世界遗产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具有三个比较典型的特征。

第一,侧重实务,高度的实践化和情境化。与哲学等内生性较强的学科相比,世界遗产与遗产实务的联系更为密切,具有高度实践化和情境化的特点。例如文化景观进入世界遗产的过程,在后面我们会以文化景观为例做一些解释。

第二,具有专门知识和技术。世界遗产的各种专业委员会和咨询机构为世界遗产贡献专门的知识和技术。例如评价标准中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都有专门的机构来提供解释。

第三,世界遗产尚未成“学”,还缺少专门的理论与方法。世界遗产如果要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它与其他学科的区别何在?当然,对文化遗产是否成学的讨论也在进行之中,所以讨论世界遗产学可能是一个更加遥远的课题。学科发展史是梳理学科知识体系的重要参考,但由于世界遗产尚处在学科构建的过程之中,在学科尚未成熟的情况下,从学科发展史的角度或学科构建的角度总结知识体系比较困难。

下面,我们对于第一点高度的实践化和情境化特征,以文化景观进入世界遗产的过程为例,进行一个简单的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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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文化景观进入世界遗产的过程


1984年,文化景观作为讨论农业遗产的框架首先被提出,当时发现很多农业景观既是自然地,满足自然遗产的评价标准,又符合当时的标准(iii),即属于“自然和文化要素的结合体”,世界遗产自然和文化的二分法得到了挑战。这是文化景观进入世界遗产的契机和目的。那么,文化景观的提出,能够为世界遗产项目的推进,解决什么问题呢?

1987年,澳大利亚乌鲁鲁-卡塔丘塔国家公园作为自然遗产被列入名录,由于巨岩同当地土著人的宗教和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委员会决定开始启动对文化景观的专题研究。

1992年第16届世界遗产大会正式通过“文化景观”这一概念,并制定了相应的标准,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一个新的类型。

1993年的《操作指南》中,关于文化景观的条款得到了专家的认可。同年,在之前以自然遗产列入名录的新西兰汤加里罗公园采取了新的标淮,成为第一处文化景观。文化景观的出现,首先是为了弥补西方传统理念下自然与文化二分所带来的问题,其次是与可持续发展理念结合。文化景观能够说明人类社会在自身制约下、在自然环境提供的条件下、和内外社会经济文化的推动下,发生的进化及时间的变迁。

1995年,菲律宾科迪勒拉山的水稻梯田和葡萄牙里斯本的辛特拉文化景观列入遗产名录。

1995年同年,世界遗产委员会从1987年开启的文化景观专题研究报告完成,一是亚洲地区稻作文化和梯田景观,二是亚太地区关联性文化景观,涉及到亚太地区的一种文化特征,也是对西方传统遗产理论的挑战。

回顾文化景观的发展脉络,文化景观在世界遗产中经历了从学术概念到遗产类型的转变。同样,世界遗产的各种概念和类型的不断出现,是世界遗产在认知、观念变化和实践发展的过程。很多时候,实践是走在前面的,而概念是基于实践产生的,因此概念反而具有一定的滞后性。例如日本纪伊山地的圣地与参拜道是我们所熟知的一处遗产线路(heritage routes),它在2004年以文化景观的类型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但是不妨碍大家将它作为文化线路或是遗产线路进行研究。因为在它列入世界遗产时,遗产线路的概念尚未出现,直至2008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才通过《文化线路宪章》,此后遗产线路才正式成为世界遗产的新类型。

因此,世界遗产知识和概念的产生、使用是为实践服务,不是知识自然发展的结果,具有内涵的不确定性和边界的模糊性。世界遗产相关概念和分类并非是基于逻辑的结果,而是对于实际情况的一个总结和考虑。世界遗产对其他学科,大多是出于现实需求和实际情况进行有选择的借鉴。例如,在学科建设上,世界遗产文化景观课程的知识体系与文化地理学中的文化景观就有一定的区别。

对于专门知识和技术特征,下面以真实性和完整性为例进行介绍。在借用其他学科知识的同时,世界遗产在不断产生属于自己独特的知识和概念。例如,申报世界遗产有一套独特的技术要求与规定动作,为符合OUV设置了真实性和完整性两个条件作为评估和保护的核心概念。1966年,美国登录国家历史遗迹时,设置了“限定条件”,以限制那些虚假或完全重建的历史地列入名录。1977年,ICOMOS的秘书长康纳利将这种方法应用于世界遗产,以验证遗产的物理状态及其周围条件是否足以有意义地包含和表达遗产的突出普遍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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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专门知识与技术特征:以真实性和完整性为例


同时,真实性也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真实性与历史信息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对象及其承载的信息和价值在时间流逝中不完全是减弱的,有一部分随着物质载体的损耗而消失。另一方面,时间以独特的方式又赋予了遗产最初所不具备的价值,比如古锈、光韵等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艺术价值的呈现,所以真实性在修复实践中也造成了很多的困惑。比如在我国普通的公众经常讲的“修旧如旧”和专业学者谈论的“修旧如故”等,其实在说保护技术和保护哲学,这也是遗产学科需要思考解决的很关键的一些问题。



2.世界遗产的学科建设

2.1 作为学校教育内容的“课程(体系)”


最后谈一下对世界遗产的学科建设的思考。世界遗产学科的建设,应该是一个世界遗产学科,还是世界遗产项目,还是一个世界遗产实践,或是世界遗产知识?

国际上有很多学校已开设了和世界遗产相关的课程,或者专业,特别是日本的筑波大学,专门设有世界遗产研究专业以培养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在中国也有很多大学开设了相关课程。作为学校教育内容的“课程(体系)(teaching course)”已经较为成熟。那么,研究世界遗产学的人需要什么样的学术背景?在世界遗产学科或者文化遗产学科中,需要一个怎样的构成?虽然现在国内很多高校开设了和世界遗产、文化遗产相关的课程,但还没有直接开设世界遗产学科相关的专业。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北京大学的晁华山老师开授世界遗产课程,对世界遗产的理念、操作和案例进行介绍,当时听的人非常多,现在看来,很多高校的世界遗产课程仍未超出这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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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国内高校遗产研究所依托的专业


到现在国内很多高校也在开设文化遗产学、世界遗产概论等课程。总的来说,高校所设立的与文化遗产或和世界遗产相关的课程和学科,其严密性和严谨性还不是非常明确,各个学校对该学科的理解也有所不同。考古学作为一级学科以后,一般开设文化遗产的院校大都设在考古学下。2011年以后,高校可以灵活设置本校二级学科,凸显优势,目前自设二级学科中有很多与遗产相关的特色学科。遗产研究分属在考古文博、规划建筑、艺术、管理、工程等一级学科之下,大多是以遗产对象自身的分类作为专业设置的依据。目前,不同一级学科下的遗产研究,在教学内容和实践上的差异性已经较为明显。按照我国的学科体系,世界遗产学作为一级学科短时间内难以实现,遗产学科需要突破追求固有一级学科框架下构建遗产研究的思路,而是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开展遗产的跨学科研究,在各自领域实践的同时,通过设置若干“核心议题”推动理论的对话、理论与理论之间的联系,在多个维度合力构建遗产理论体系。但这些课程要传授的核心内容到底是什么?是我一直很关心的问题。



2.2 遗产学科的三个方向


基于目前对各个学科及学校的调查,以及对学科研究目标和对象的分类,遗产学科大概可以整合为三个方向,分别是存在、解释和融入三个维度。首先是遗产保护学,比如文物保护学或者建筑遗产保护学。保护哲学和保护技术关注的是遗产的物质载体和本体的延续问题,或者说存在的问题。

其次文化遗产学,包括我本人也在学校讲文化遗产学导论,我们和北大、清华等高校的老师也进行过交流。开设文化遗产学这门课可以解决什么问题?这几年授课和交流的过程中,我认为文化遗产学主要解决遗产建构、遗产价值、遗产阐释,同时关注遗产及其价值的形成过程,人与遗产的关系,遗产与过去和未来的联系,并从解释学的角度来构建这门学科。

最后是遗产务实,即遗产实践。这些遗产实践包括遗产政策、遗产管理利用、社区参与遗产旅游等方面,并关注遗产形成以后在当下社会的存在、解释、参与等融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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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遗产学科的三个方向




2.3 作为独立知识体系门类的“学术学科”


作为独立知识体系门类的“学术学科”(academic discipline)需要有其定位、目的和特点。如果世界遗产学想成为一个学科,我觉得目前还较为困难。但是,遗产领域已有一些话题是其他学科所不太关注的。例如,价值议题是遗产研究的核心议题。孙华老师在讨论文化遗产学时,认为“遗产学研究的目的是为保护人类历史留存的有价值遗产,从而将这些承载的历史和文化信息的载体保存和延续下去。”对待前人所遗留下来的财富,我们都想尽可能地从物质和精神层面将其延续下去,这就涉及到遗产的认知、理解和保护,遗产价值研究是贯穿整个始终的方法。

其次,学术学科的建立,需要总结遗产研究的描述性知识、学理性知识和应用性知识。遗产领域的大量知识以描述性知识和应用性知识为主,受实践的影响,对理论的探讨也以应用某项实际问题为目的,理论与理论之间缺少联系,因此,在上升到学科时,尚未形成具有清晰目标的理论体系。

最后,同样是关注过去,历史学的目的是最大程度地揭示过去,探索历史发展的进程和一般规律,近年来,历史学的转向将视野投向当下,开始强调过去与现在的对话。遗产研究的意义在于,遗产从历史走向未来,不仅是认识过去的载体,也构成了我们当下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对遗产的思考与认识会影响我们的态度与行为,进而影响我们的在未来的处境。

世界遗产包括了自然遗产、文化遗产和自然与文化的混合遗产。关于世界遗产在遗产学科中的定位问题,世界遗产这一名字本身便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项目”不可分割,而后者作为一种实践工作,更偏向于遗产实务。此外,世界遗产所包括的自然遗产,与社科领域所关注的文化遗产不同,它并不像文化遗产那样强调过去之物在当下的建构,更侧重于是一种资源管理与利用,这也是与文化遗产相同的地方。

回顾世界遗产半个世纪的发展,在理论层面文化和自然遗产仍有对话之处。如果世界遗产成为一个新的学科,首先需要在可持续发展理念下兼顾自然与文化。世界遗产的发展离不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宗旨与前沿理念,在可持续发展的理念下,自然和文化遗产在保护理念和方法上已经开始互相影响和借鉴。比如在可持续发展的理念下,文化景观逐渐强调对环境的利用方式和智慧,活态遗产更强调与当地社区的融合等。自然遗产所强调的“完整性”也为历史城市的保护和管理提供了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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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对世界遗产作为学科的思考


其次,以综合的方法统筹文化与生态。文化生态学认为人和环境的互动形成了文化,文化生态学理论提出文化与环境存在互动关系,互为影响。文化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同等重要,要保持文化的多样性,也必须保护它所依赖的环境的多样性。未来文化遗产也越来越关注环境要素,世界遗产也在试图打破长期的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的观念。总之,世界遗产如果能成为独立的学科,需要与更多的学科不断融合,最后形成一个多学科交叉、有文有理有工的一种特殊的交叉学科。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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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王楚涵 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字校审:杜晓帆 老师